“重启天涯”的故事似乎还是结束了。

2023年6月30日深夜，天涯社区前执行总编辑宋铮（小黑）在朋友圈写道：由于授权到期，“重启天涯”行动暂停。即日起，所有社交平台上的“重启天涯”账号将不再使用该名称，改回“天涯老黑”，不再以“重启天涯”为目的的带货直播，不再接受针对“重启天涯”的捐助、打赏。

这样的故事结尾，在大多数人看来并不意外。毕竟，从数字上看，2023年5月28日晚上8点，由宋铮牵头发起，天涯前员工、天涯初代网红共同参与的“七天七夜，重启天涯”直播活动，远远称不上成功。

【资料图】

一群中年人在被嘲笑、被惋惜的直播间里，连续工作168个小时，却只筹到20.4万元，完成筹款目标额300万的6.8%。

这次直播，一度被视作天涯人的一次集体自救。

巅峰时期，天涯被誉为“中国互联网第一社区”。事过境迁，也许是未能顺应互联网发展大势，天涯逐渐从神坛跌落。今年4月，因拖欠电信IDC费用达1000多万元，天涯社区无奈暂停访问。天涯方面通过多次多方协商，被允许先补缴300万元费用后可恢复访问。

宋铮他们则计划用7天24小时不间断的直播筹集300万元，以偿还拖欠电信公司的运营费。

虽然筹得的数字并不理想，但彼时的宋铮似乎仍有信心。

就在“七天七夜，重启天涯”直播结束后，参与其中的这群中年人聚在一家烧烤店里又哭又笑，不顾一切地释放压抑许久的热情。有人问：“就这样结束了？”宋铮笃定地回答：“没有，才刚刚开始。”此后，他们宣布，在6月22日开启“重启天涯2.0”直播活动。

而今，再看这则6月末的声明，不免让人感慨——“天涯未远，江湖再见”。关于未来，或许后会有期。只是，在利益与现实面前，关于情怀的赞歌又能唱多久？

“先学会如何苟活”

时间向前回溯。

2023年6月5日，刚刚结束“七天七夜，重启天涯”活动的宋铮，就在早上8点赶早班飞机前往海口。直播义卖活动距离完成目标还差280万元，宋铮打算与天涯社区创始人邢明当面确定下一步的发展思路与方向。

晚上，邢明、宋铮还有几位天涯社区的前同事，坐在海底捞的包厢里聊起10多年前的人和事，说到2008年汶川地震的募捐、2011年千人邮轮上的人，也聊到了天涯这些年的错判与意外⋯⋯邢明保持着他一贯的宽和，解释着那些被众人误解的过往——关于招商引资，关于诉讼，关于一些新板块的尝试⋯⋯

前同事们对邢明的评价很割裂，在不同时期进入天涯社区的员工的话语里，会听到截然不同的表述。有人说他为人宽和，管理太过佛系，一点都不像商人；也有人说他不愿意放权，喜欢赚快钱，很固执。

2007年，咏梅入职天涯社区，主要负责品牌与公关。她记得自己当时承接了天涯与谷歌合作的新闻发布会，统筹下来的感觉非常累。她觉得天涯社区一点都不像商业型网站，管理太过佛系，协同效率很低。两年后，咏梅离开天涯社区去了创业型公司互动百科，一年后成为副总裁。再回头看天涯社区，她唏嘘曾经的行业传奇，完美错失了中国移动互联网阶段的每一个机会。

邢明出生于1968年，曾就读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，毕业后进入海口市当地政府，成了中国上世纪90年代第一拨接触互联网的人。骨子里的不安分，造就了邢明早期选择“下海”创业，他拿着炒股赚的2000万元创办了天涯社区，希望可以打造“全球华人网上家园”，这一愿景听来颇具乌托邦色彩。作为中国最早的UGC（用户生成内容），所有的天涯人都认为是天涯用户成就了天涯社区。

2004年，在世界IT实验室组织的评比中，天涯社区获得了“中国BBS社区100强”和“中国十大最具投资价值BBS社区”两个第一。2008年，《新周刊》评价天涯社区是中文网络社区之王，它的感性、丰富性和社会议题设置能力令人惊叹。这里自发生成了最多的草根明星、最具时代气息的天涯剧和最直率的话语场，令其成为传统媒体倚重的新闻源。网络公民的信任、参与和表达意识构成了它的源动力，并促使它成为全球华人网上家园。

天涯社区曾经真的辉煌过——它一手捧红“芙蓉姐姐”“天仙妹妹”等一代网红，带火了《明朝那些事儿》《鬼吹灯》《盗墓笔记》等小说作品，当年明月、孔二狗、天下霸唱等知名作者都来源于此。巅峰时期，天涯社区注册用户超过1.3亿个，市场最高估值超过20亿元。

然而2010年开始，天涯社区却逐渐走向下坡路。谷歌退出中国大陆市场后，天涯社区对其所有的股份进行了回购，陷入资金紧张的危局。2013年，天涯社区与成都市锦江区人民政府签署协议，决定在锦江区投资建立天涯社区移动互联网总部，后因土体问题、合同纠纷等导致资金链断裂；2019年4月天涯社区退出新三板⋯⋯在此期间，天涯社区虽然在短视频、直播、区块链、元宇宙、游戏等多个板块进行探索尝试，但由于资金不足，不得已半途而废。

今时已不同往日。在饭桌上，宋铮对前老板邢明说：“邢总，我们不要想着再回到当年的江湖地位，先学会在如今的时代下如何苟活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邢明同意，但也不完全同意。他说：“天涯社区面对的困境是外界所不知道的，我们正在积极协调与沟通，如果从根本上解决了成都的纠纷，没大家传的那么糟。”

天涯社区曾经真的辉煌过，至少80后们对它的logo并不陌生。（图/天涯社区）

“天涯没死，只是全身瘫痪”

今年5月27日天涯社区曾发布《青山不遮，天涯未远——关于天涯社区近期暂停访问服务等情况的公告》，回应此前暂停访问服务等情况。邢明在接受《新周刊》采访时也提到，天涯社区与成都市锦江区人民政府签署协议一事，“根据当时招商引资的条件，我们建立总部基地，政府提供土地、财政补贴、明股实债。2014年总部基地建成后并未使用，据调查，在协议签订之前，该园区所在地块早已有其他规划用途，造成了我们的投资损失，后期无力回购国资所持股份，从而引发了2019年的纠纷及诉讼，导致天涯社区所有资产、账号全部冻结。”邢明说。

“今天的被动局面是我们自己造成的，或者是我个人造成的。”邢明表示，这场诉讼引发的后果是银行断贷、资金链断裂，员工欠缴社保、工资被拖欠等问题，当然，也包括今年4月天涯社区封站一事。

在封站前，由于资金链断裂，天涯社区后台维护停止，迭代更新无法开展，用户体验感极差，不可否认，天涯社区成了一个过气平台。

邢明并没想到，这次封站会引发这么大的社会反响。实际上，随着公司业务全面停滞，这并不是天涯社区第一次停止服务，只是过去仅由网友自发开展过多次天涯社区纪念潮、悼念潮、怀念潮。

宋铮也没想到他在个人微博上的一句“天涯没死，只是全身瘫痪”，会引来一众媒体、网友的转发与关注，同时也引来前老板邢明的电话。邢明说：“与其人云亦云，不如我主动找他说明情况，也希望他了解一些真实的信息，减少公众对天涯社区的误解。”

宋铮离开天涯社区后曾任职于盛大集团和联想集团，目前在一家电子烟公司担任管理岗。回头看，“重启天涯”能获得这么多关注，获得这么多网友支持，并不是宋铮多有影响力，而是因为天涯社区的IP还在，品牌号召力还有，虽然残存的能量已不多。

天涯社区应该是中国BBS产品中，为数不多还在苦苦挣扎的一个。在同行眼里，天涯社区算是一款很有韧性的产品，在创始人各种试错折腾之后，还能坚持至今，实属不易。

只是，大部分人都觉得天涯没救了，救回来也活不了太久。对于类似这些声音宋铮是赞同的，因为纵观天涯社区在移动端的尝试，其无疑是不成功的。但天涯社区承载了中国第一代互联网网民太多记忆，宋铮认为，哪怕是争取一段保存数据的时间也行。

BBS的时代过去了，曾经的王者终要走下神坛？

咏梅认为，当年，天涯社区的每一个高质量的回帖都经过了语言组织、体系化思考、逻辑分析与拆解。今天短视频、微博过度碎片化的信息正在影响我们每个人的思考，黄金3秒消费的只是大众当下的情绪，这个时代依然需要深度内容的滋养。咏梅说：“天涯社区的内容基因是可以持续做下去的，但需要注入新媒体形态和一些新鲜力量。”

“既然开始都已经砸了，

接下来就随缘吧”

2023年5月28日晚，当导播开始倒计时，宋铮的大脑突然空白了⋯⋯接下来，他所说的话都是大脑的应激反应，至于说了什么他之后完全想不起来，反正不是准备好的文稿和段子。在现场的同事反馈，他说话挺流畅。

面对直播镜头，这位中年人显得有些笨拙。“51岁了，还要抛头露面，不适应。”宋铮说，中年人面对镜头是有一种羞耻感的，但为了完成自己许下的目标，必须得克服心魔。

宋铮把直播想简单了。尽管在正式直播前，他参与了一次密播、两次访谈，然而真到他自己变成主播，面对一圈不会回应的人，他依旧显得非常不适应。因为面对镜头自如地讲话太考验自控力与语言调动能力，没点基本功的人根本玩不转。宋铮承认，自己实际面对的困难远比想象中的困难多，有些事只有做过的人才懂。

接下来的直播，观众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直播现场的混乱——横屏、竖屏反复切换，镜头忽远忽近，连麦时设备出现故障，工作人员忘记关麦⋯⋯总之，开播即“翻车”。对此，宋铮说：“既然开始都已经砸了，接下来就随缘吧。”

做直播，是一直经商的扶苏（天涯网友）建议的。他们从决定直播卖货筹款到正式开播仅用了20天，完成了团队搭建、协议制定、货品选择、嘉宾邀请⋯⋯有人提醒宋铮在“6·18”大促前开一个新号很冒险，他说没事，不试怎么知道不行。

宋铮的目标是筹集300万元，缴纳电信欠费，恢复网站的正常访问。而直播工作也在逐步推进：第一步，获得授权，他草拟内容，找合同模板，签字盖章；第二步，组建团队，扶苏、华子、咏梅、笑楚、密林、向兰、果果、剑群等30多位天南海北的老天涯人在他的召唤之下，加入了这支完全义务工作的自组织团队。

在外人看来，宋铮可能有些冲动莽撞，但在他的朋友眼里，这就是真实的宋铮。

2006年，剑群进入天涯社区时，宋铮还是编辑部的老大。剑群说：“宋铮很有担当，愿意帮大家争取福利，跟着他我们心里都踏实。”或许这就是他离开天涯社区14年后，还依然具备组织能力的主要原因。

在正式开播前，宋铮去现任职的公司请假，他的原话是：“我得去拯救职业生涯以来最大成，如果能够拯救成功，对我一辈子来说值了。”对他而言，在天涯社区任职的那些年，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就能涵盖其背后的人生意义。

直播开始后，北京昊海楼内的直播间现场秩序非常混乱，因为没有专业的统筹和流程管控，一会儿导播台的导播不见了，一会儿商品样品找不到，一会儿主播话筒没声音⋯⋯现场不能大声讲话，咏梅就拿着记号笔，把问题一个一个写在大白纸上提醒其他工作人员，要求导播必须坐在导播台、麦克风需要调整、工作人员记得关麦⋯⋯

当晚复盘时，咏梅说：“直播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行业、非常专业的领域，这次让我们对专业有了更深的敬畏。直播这件事情是真的要看数据的，也是真的需要专业的人来操盘。”

2023年6月22日，晚8点，紧锣密鼓筹备了半个多月的“重启天涯”直播间再次开播。（图/由被访者提供）

天涯人身上，

都带着理想主义色彩

一个电话，两个问题，一次简单的私聊，宋铮召集起了本次活动的内容组、宣发组、产品组等30多位核心人员，他们平均年龄35岁以上，毫无直播从业经验，不需要薪酬回报⋯⋯

他们已经连续泡在直播间168个小时，有人吃住都在直播间里，有人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⋯⋯他们开玩笑说，这堪称中国直播带货行业的一次公关事件。

从一开始，所有参与者都对这场七天七夜的直播的结果没抱太大希望，他们之所以报名参与，有宋铮的面子，有对天涯的留恋，也有源于自己内心的驱动。他们做了最坏预期——开播即结束，翻车导致直播号被封，直接完蛋game over。

或许，因为他们在做一件“利他”的事，所以显得异常兴奋。子昂每天都去直播间现场，帮忙收垃圾、发快递、迎来送往；和尚（天涯网友）为了能节省时间，就窝在隔壁休息室的沙发上休息；剑群每天在群里说的话，比对他家人说的都多⋯⋯

重启天涯，或许是他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呼唤。和尚说：“我们这群中年人的青春岁月都在论坛里，我们的知识、人生格局、事业选择都与论坛有关。”咏梅说：“在自己最迷茫的时候，几乎每天都泡在天涯上，天涯社区对我而言就像一个精神故乡。”尽管后期的天涯社区早已不在他们的手机App下载清单内，但他们依旧不忍心看着天涯社区就此消失。

“重启天涯”似乎带着一种英雄主义的使命，团队中的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，他们觉得自己做了别人做不了的事，那是一种久违的责任感。

宋铮离开天涯社区前，最后一次带团队出去玩。（图/由被访者提供）

咏梅说，从内容输出的角度来说，天涯人有一种朴素自由的信仰，只要一发生热点事件，每个人都愿意去参与，愿意为这件事情出一分力。在天涯工作过的人，身上都带着某种理想主义的鲜明色彩，很有魅力。

彼此信任，是这支自建团队完成活动的关键因素。写文案、建群预热、联系媒体、邀请嘉宾⋯⋯所有被拉进来的志愿者，自主选活，自己安排时间。他们允许自己也允许别人犯错误，并且他们不怕互联网上的嘲讽、不怕被骂，心态非常平和，各种“翻车”、各种槽点，熟悉天涯的人会感慨“这不就是天涯式黑色幽默嘛”。

接触过这支团队的人，都会发现他们非常与众不同，他们的工作气氛无比融洽。他们没接触过直播，但学习能力很快，他们似乎具备某种超能力，能找来行业大咖做嘉宾，也能和品牌建立联系、能和平台周旋资源、能拉来不要钱的设计师。

1999年1月，天涯社区举办网友聚会。（图/由被访者提供）

“中年人最大的悲哀来自你上有老、下有小，你需要兼顾的太多了，理想与信念只是被现实所遮蔽了而已。但这场直播激起了大家心里的那团火。”咏梅说，那种久违的不顾一切的付出，让所有人觉得很酷也很过瘾。

“别人笑我太疯癫，我笑他人看不穿。”在外人嘲笑这群中年人的闹剧时，置身团队的人渐渐发现，直播或许真能给天涯带来一些希望。“如果没有天涯社区的IP，一个只有3.5万名粉丝的直播号，不会在停播后还有商家过来找我们谈合作。”和尚说，在外部大量嘲讽的声音蜂拥而至的同时，产品商家、互联网平台纷至沓来，开始关注他们。

回归小而美，

在垂直领域寻找突破

只是，直播之后，舆论并不认为这种方式能缓解天涯社区的困境。毕竟“重启天涯”七天七夜直播，直播间打赏、捐款的收入比利润都高。

今年6月12日，邢明抵达成都，他希望能与当地法院沟通和解方案。邢明表示，他们不会一直消耗网友们的情怀，除了直播，团队也在多方筹集资金。直播结束之后，有人主动联系邢明谈合作、聊收购，他也有释放股权的想法，至于用哪种方式重启天涯社区，他们还需要更长时间的判断与思考。

尽管大众都在吐槽这场直播准备不充分，专业度也不够，但对邢明、对天涯社区，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。邢明说：“直播带来的这些前同事、热心网友远比筹到钱更应该被珍视。”原来天涯社区一直都没有被忘记。

24年的创业过程，起起落落，让邢明早已看尽世态炎凉。他说：“宋铮和他的团队是一群特别有情有义也很有能力的人，也希望双方会继续走下去。”接下来，关于直播的合作还在进行沟通，与此同时，天涯社区也会在近期启动电商业务。

关于未来，邢明乐观地认为天涯社区一定能扛过这次危机，因为公司的运营成本不高，虽然有包袱，但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大。全部债务共计达2亿元，但是他们还有资产，还有产业基础。

天涯社区落后的是载体，是产品形态，是缺乏接纳新用户的渠道，但互联网发展至今，无论是直播还是公众号，核心内容依然是从最根本的东西打动用户。在邢明看来，天涯社区的未来将回归小而美，在垂直领域寻找突破。

6月19日是邢明在成都的第七天，他在积极洽谈和解方案，希望能尽快化解天涯社区资金困难的症结。“天涯社区要面对的不仅是眼前的300万元重启资金，重要的还是解决天涯社区在成都遗留的问题，接下来则是解决自身的优化问题，是业务结构、管理模式、用户体验等多方面的升级。”

在开启“重启天涯2.0”直播活动后不久，6月30日，“重启天涯”这支由宋铮发起的自组织与天涯社区（海南天涯在线网络科技有限公司）之间的活动授权正式到期。对每一位经历者而言，“重启天涯”的分分秒秒都是难忘的、悲壮的，甚至充满太多遗憾与不舍。

宋铮在朋友圈里写道，即使我没能在这一个多月时间内筹到重启天涯所需的300万费用，还是很欣慰地看到天涯公司已经行动起来了，邢总在多个场合表达公司在努力积极自救，表达对于天涯电商的信心……他看到了媒体、商业机构、天涯人的善意支持。或许，这些足以支持天涯社区走向未来。

截至2023年6月30日，“重启天涯”项目在抖音平台共筹募到资金158450.82元，其中用户直播打赏、作品赞赏收入：67118.44元，商品成交预计佣金收入：91332.38元（部分佣金收入还未正式结算）。“重启天涯”微信公众号赞赏收入356.79元，“重启天涯”微博号赞赏收入115元。各渠道收入合计：158922.61元。另外，截止2023年6月30日，网友为重启天涯向天涯公司指定的募款账户捐款总额为：76495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