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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去的待诏
来源:民族日报·中国临夏网     时间:2023-03-10 08:09:13

人到了晚年,眼中日渐多了些自己不能察觉的暮色,心里也多了些对即将消逝的事儿的莫名留恋来。就说要理发,我并不去闹市,却还是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,走向那家多年来一直窝在深巷的理发店。

说来也是有了些岁月,多年来忙碌于纷纷扰扰的杂事中,如今,已经记不得当年是如何找到了这家理发店的。依稀记得是经一个熟人指点,反正,第一次是觉得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这里。自后的日子里,或是与人结伴,或是孤身独行,几十年风风雨雨,往来在这条小巷里。目的呢,只有一个,去理发。我起初把一次次自己簇簇浓密而微卷的黑发留在这里,后来又一次次把还算厚实而黑白相间的华发留在这里,终于到了一次次把自己稀疏而枯槁的银发也留在了这里。半生光阴,月月一度,绝少间断,不同的只是夏装冬服的更替,雨伞雪帽的变化而已。

我生活的地方是个西北小镇,古代曾是边关,居民多的是中原移民。兴许是世代聚居,而又少流动的缘故吧,这里存有许多中原文化遗风。就称呼理发师吧,老班子的人们只叫待诏,而这个待诏在当地读做“太诏”。称呼医生吧,也堂而皇之的是大夫,这里也读作“带夫”。年轻人总觉得怪怪的,却不知道这些可是关乎朝廷的尊称啊。虽然在那个时代,理发师曾经服务于黎民百姓,毕竟也曾服务于朝廷大臣,甚至服务于皇亲国戚呢。朝廷招入,称之为待招,民间当然要尊称待招了。遗风如此,却也是足以叫人感叹世事的变迁了。


(资料图片)

那间我认定的理发店在按老话应该叫待诏铺,自然那位理发师也就是待诏了。待诏只是我们年轻时对他的称呼,许多人也随潮流改称为师傅。不过每当口边称呼待诏的时候,脑际里便浮起围绕着剃头挑子,冬日里在街头阳光下烧热水,夏天里在树荫下拈剃刀的记忆片段来。

这位待诏七十多岁的年纪,是一个极干净,极和善的老人。我来理发时间长了,彼此也从顾客成了熟人,又在熟悉中掺一些友情。明明是忙忙地放下手里的活儿,急急地赶来理去杂乱的长发的。到了店里,仿佛又变作来赴约,来聊天似的。彼此仿佛有一份期待,一份信任一般。并不是纯粹理发,而是来完成一次发际的除旧迎新,什么仪式一样。

待诏最擅长的自然是剃老人头和婴儿头。剃婴儿头难在小顾客不配合,稍有疼痛,便拼命哭闹挣扎。而待诏却能轻拈剃刀,轻按婴儿,似乎挥手是在拂尘。蜻蜓点水般的只是几下,便让婴儿父母揣着胎发,笑眯眯地打道回府了。这当然是待诏手段,自然不是当下美容美发师能够达到的。

剃老人头最是有讲究了,理去头发只是初步,接下去要刮脸。这时,锋利的剃刀必须逆着胡须方向剃过,唇间下巴,横斜交错,处处是艰险。最后还有修剪鼻毛耳毛,更是繁杂。待诏只是持刀笑立,说话间刀起刀落,刀入剪出,不一会时间,鬙鬙老者已是容光焕发,面貌一新了。

三十年前的这家待诏铺虽然地方偏僻,但生意却是出奇的好。大概先是这位待诏手艺精,然后才是卫生条件好,人又和善。记得那时进到里面,总是有许多人在等待。就是中午、晚上的饭口,还是有五六个人耐心地看着待诏匆忙地用餐。自然,饭饱茶足后,待诏便立马操作,而且谈兴大发。别小瞧他没有什么大学问,也别小瞧他整天忙在待诏铺。但在这一亩三分地里,人来人往,正是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。当然待招也是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阅人无数的了。有次他正在剃须,将剃头刀横在一位老者下巴处,带着比划给大家讲出一个西北军阀的轶事:“那个待诏刮胡子,刀子放到马长官脖子这个地方,开口向他借二十银元。马长官立马回应,借什么?给你二百银元!”满座顾客兼听众以为故事结束了,正在为故事中给马长官理发的待诏高兴时,眼前的待诏继续说:“这个马长官一走出待诏铺,下令把待诏拉出去枪毙。卫兵不解地问道:适才不是已经答复二百银元了吗?马长官冷笑道:刀子架在脖子上,能不答应吗?”顿时,铺子里一片哄笑。

至于孔家庄在旧社会不向衙门纳粮,是安多头人的飞地。云栖山顶地广窑洞多,只有一条山路相通,易守难攻,是旧社会抗粮逃壮丁的地方等等。诸如此类的社会旧闻掌故,待诏可是张口就来,且滔滔不绝。只要不是雨雪风寒,铺子里外,总是围着数量不等闲人们,听着他的故事,长着自己的见识,消磨着无尽的时光,看着待诏挣着干净体面的钱。

待诏是少年学艺,开始自家开铺子。后来归到县手工业联社,最后又隶属服务公司,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职工。等到他接近退休年龄时,社会改革已是如火如荼,令人目眩。不知是闲人们都学会了出外打工,还是被一街两巷的美容美发店吸引,从此,待诏铺里慢慢变得不再拥挤了。每当走进略显清静的铺子,我常常在暗自庆幸自己不用排队等待的同时,又感到一缕失去了往日喧嚣的遗憾。

终于,我们的待诏退休了。待诏退休的消息在我们这些老顾客中间传开来,大家纷纷议论,像是说着一个关乎地方兴衰的重大事件。因为我们都不习惯去那些悬挂着明星照片,震撼着迪斯科音乐,穿梭着红黄绿蓝染发美发师的美容美发店去理发。不要说闻不惯那刺鼻的香水味,就是那震天动地的立体声,足以让我们心惊肉跳,喘不过气来。不过,人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,事情发生了变化。峰回路转,没过多少日子,有消息传开,待诏铺还开着,老待诏还在上班。

小镇上的老班子人们算是放下心来,每月一趟剃头,真的不用到美容美发店去受那个磨难了。没有了闲杂人等的围观,待诏铺去掉热闹,回归到了小地方人喜欢的清静。老顾客们坐在理发椅子上,悠然自得地听亲戚般的待诏说着菜价,说着游客,说着窗外的大千世界,也就有了些许舒适。如此十余年,待诏依旧衣着整洁,态度和善,待诏铺依旧是那些老顾客,却是一年比一年稀疏了。那些熟悉的面孔似乎难得在这里遇到了,偶尔两人在这里相逢,像是久别的老友。收拾完头发胡须,本该离去的前面顾客,还是会逗留一段时间,看着后来人理发,说一阵子闲话才不舍地离去。

又是几年后的一个下午,我推开这个多年往返的待诏铺门,老待诏和善如当年,只是背驼发稀,显得越发苍老了。不知是雨天的缘故,还是平日里就成了这个样子。好长的时间段里,除了我,再没有顾客登门。老待诏用极缓慢的速度给我理发,几乎是一根根地侍弄我的每根头发。许久,也不征求我的意见,自作主张地为我刮胡须。此时态度极认真,像是把我的脸庞分作几大战区,一个战区,一个战区地来打好每一次战役。最后,取出拿手小剪刀,仔细地剪除我的鼻毛,极细致地扫去我衣领上散落的头发和胡须碎屑。我知道,他是在用这样的办法,想挽留住我这个顾客,陪他度过孤寂的时光。末了,只听他口中喃喃地说道:“今年又有六位老顾客去世了。”声音里充满了苍凉和悲伤。

我知道他的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,也很优秀。他们并不需要老人在经济上的帮助。领取着退休工资,应该颐养天年的他,不抽烟,不喝酒,不会打麻将,不会玩扑克。百无聊赖地整天守在这里,守着的是寂寞,守着的是艰辛,守着的是坚持了一生的一种活法,抑或守着的是即将消逝的一个职业。

编辑:马忠德责任编辑:孔令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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